房間的燈光暗了下來。
夢境也是嘈雜的。
……
北京已經逐漸熱了起來,街道兩旁的樹開滿了毛茸茸的小花,遠看像一片粉紅色的霧。
等傅歆到咖啡館的時候,吳梅已經等在了那裡,她面前擺著一壺茶,據說是東南省朋友送的大紅袍。
「我可連蔣哥都沒捨得給。」她笑道,「今年的最後幾兩,全拿來給傅總了。」
「蔣哥」是吳梅的老公,一位狂熱的野外攝影愛好者,常年神龍見首不見尾。
傅歆和她握了握手:「看媒體的報道,還以為吳總最近要去西部山區做公益,怎麼突然就回了北京,這麼急急忙忙找我,有事?」
「還真有事,那我就不拐彎抹角了。」吳梅坦率道,「我這次回來是為了Nightingale,集團打算用最好的資源來推這個品牌。」
傅歆放下茶杯:「怎麼著,我先提前恭喜恭喜?」
吳梅搖頭:「傅總不用裝糊塗,唐夏已經坦白了所有的事情,包括您前期對莫琰的幫助。所以從現在開始,Nightingale後續問題全部由我本人來接手。」
「得,看來真是什麼事都瞞不過吳總。」傅歆笑著投降,「不過有一點得先說清楚,就算我曾經教過莫琰一兩招,這件事本質上也是他和唐夏之間的問題,吳總怎麼一上來就找我算賬?」
「我聽唐夏說了那位小朋友的脾氣,又倔又天真,也不怎麼懂職場規則。」
吳梅說,「而且您這邊的楊總已經警告過我們了,說莫琰最近要忙著開萬達新店,情緒千萬不能被影響,所以我只有找傅總商量。」
「對於一個服裝設計師來說,倔強和天真都是優點。」傅歆糾正她,
「不過既然吳總都找上門了,那我也只能配合,畢竟這大紅袍不能白喝。凌雲打算怎麼走下一步,從莫琰手裡徹底買下Nightingale?」
「以及簽下未來十年的設計。」吳梅補充,「我保證,在酬勞方面絕對不會虧待他。」
「代價是他永遠都不能出現在公眾面前。」傅歆想了想,「聽起來好像有點殘忍。」
「如果他還想做設計師,我可以重新開一個品牌,再配合集團最好的推廣資源。」吳梅說,「但Nightingale目前只能屬於唐夏,它不能出現任何問題。」
「好吧。」傅歆點頭,「吳總的意思我已經大概明白了,回去之後,我會試著和莫琰溝通。但還有個問題,
要是他始終不肯鬆口,堅持要收回Nightingale,那吳總打算怎麼辦?您也說了,小朋友又倔又天真。」
「他不會不聽。」吳梅說,「我知道這種事情對他而言,確實有點委屈,但人總要現實一些,哪怕是再單純的設計師,也不能一直活在別人的保護里,早晚得出來接受風雨,晒晒太陽。」
至於這個提供保護的「別人」,當然只能是傅歆。他揉了揉太陽穴,苦惱道:「吳總這就過分了,我這好心好意幫忙解決問題,怎麼還能被捎帶著威脅一句?」
「我可什麼都沒說,是傅總太多心。」吳梅笑笑,親手幫他倒了杯茶,又別有所指道,「將來凌雲和萬達之間還會有很多合作,站在我的立場,當然是希望大家都能風平浪靜、越來越好。」
……
1703的小公寓里,莫琰正在心不在焉地煲糖水,那是莫琮友情建議緩解壓力的方式——但是好像並沒有什麼用,在太甜和太淡的頻繁交替里,鍋里的水已經快漫了出來。
傅歆擰開門鎖:「我以為你在樓上。」
「本來是。」莫琰說,「但你的廚房看起來太專業,我覺得我的廚藝可能配不上它。」還很有可能會炸了鍋,打碎那個一看就很貴的豪華蒸箱。
傅歆從他手裡接過湯勺:「你煮這一大鍋,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要犒勞公寓管理員。」
「如果他們願意接受,那我沒意見。」莫琰把小碗取出來,「怎麼樣?」
「和我們想的一樣,她打算從你手裡買走Nightingale,以及未來十年的設計。」傅歆說,「還可以給你重新開一個新的品牌,用最好的資源來扶持。」 莫琰問:「那如果我不配合呢?」
「你不會不配合。」傅歆一手端著碗,一手拉著他到餐廳坐下,「用錢收買只是第一步,如果你不妥協,還有你的工作、你的聲譽、你的前途,這些全部都是吳梅可以拿來做文章的工具,
沒有幾個人能扛得住這種心理壓力。一邊是艱難漆黑的路,一邊是唾手可得的金錢和資源,相信我,絕大多數人都會選擇後者。」
莫琰一頭栽倒在他的肩膀上,深深嘆了口氣。
糖水實在很難喝。
他悶悶地說:「我以後都不做飯了。」
傅歆揉揉他的頭髮,低聲又溫柔地抗議:「欺負你的是吳梅,為什麼要害得我將來沒飯吃?」
就很委屈。
鑒於美玉君的廚藝實在很堪憂,所以宵夜變成了外賣糖水,加了桂花的紅豆湯圓,剛好能安撫一下低落的情緒。
從英國帶回來的那隻帕丁頓熊,肚子里填滿了軟綿綿的鵝絨,枕上去很舒服。
莫琰盯著客廳的天花板發獃。
傅歆坐在他身邊:「還在想吳梅和Nightingale?」
「嗯。」莫琰說,「我剛剛仔細考慮了一下,在她眼裡我只是一個普通的萬達員工,所以如果你不能說服我,又不想得罪凌雲,按照正常的邏輯,只需要開除我就可以了。」
「嗯。」傅歆說,「然後呢?」
「如果我一直不肯妥協,這件事大概要扯很久。」莫琰握住他的一隻手,「你不能一直做傳話筒,那實在太奇怪了,以後我得自己面對她。」
傅歆笑笑:「怕嗎?」
戀人栽跟斗 「我需要好好想一下。」莫琰坐起來,態度很嚴肅。
小王子的世界里依舊有月亮和童話,暴風雨卻已經壓在了樹梢與城堡的尖頂,狂風在那裡呼嘯盤旋,在玻璃上留下碎痕般的冰晶。
「要寫什麼?」傅歆看著他從書房裡找出了筆和紙。
「腦袋有點亂,所以要把想到的事情都寫下來。」莫琰坐在地毯上,把帕丁頓熊塞到身後當靠背。
他的字跡很潦草,與其說是記錄,不如說是在利用筆尖的遊走來讓自己放鬆,過了足足十幾分鐘才抬起頭:「如果我用之前留下的花紋暗號去威脅她,最壞會有什麼結果?」
「那不叫威脅,叫談條件。」傅歆遞過來一瓶水,「鑒於目前Nightingale對凌雲很重要,如果你執意要求拿回品牌,手裡又恰好握有充足的證據,那吳梅可能真的會為了留下你,而放棄唐夏。」
「其實有身份證號碼后六位在,我想拿回品牌很容易。」莫琰說,「但就像你說的,Nightingale現在對凌雲來說只是重要,還不至於不可分割,
所以我要是太莽撞強硬,吳梅同樣也能選擇割肉放棄Nightingale,唐夏只需要出面道個歉,暮色依然可以得到很好的發展,甚至是更好的發展。」
在這個信息爆炸的時代,哪怕是再熱點的新聞,網友的關注時間也不會超過三個月,更別提只是一個設計師抄襲的故事——而且對方還誠懇道歉賠償了,實在沒什麼好值得追蹤下去。
「所以?」傅歆問。
「我不能激怒吳梅,毀了Nightingale。」莫琰合上筆帽,「我還需要凌雲來繼續運作它。」
說是聰明也好,成年人的圓滑也好,總之這次他不想吃虧,也不想讓Nightingale吃虧,一時衝動的後果很有可能是兩敗俱傷,
而且明顯自己會傷得更重,不管從哪個角度看,這都不是一筆劃算的生意。
傅歆點頭:「你可以慢慢想,現在著急的應該是凌雲,我們不用慌。」
莫琰又問:「你要什麼時候給吳梅答覆?」
「至少也得一周后。」傅歆笑笑,「畢竟她自己都說了,你又天真又倔強,一聽就知道不是那種願意配合上司、接受人間黑暗的類型,所以需要很多時間慢慢磨。」
他已經想好了到時候要怎麼回復——莫琰在剛開始時一口拒絕,後來才逐漸鬆口,
願意和吳梅面談,這樣至少能讓對方感覺到幾分希望,證明事情是在一點一點往前推的,不至於毫無進展。
莫琰挪了個地方,枕在傅歆腿上。
下一周有很多新店招商的工作要展開,可吳梅和Nightingale的事情還懸在空中,想一想就頭疼。
所以很需要男朋友貢獻一下外在美,範圍包括但不限於胸肌和腹肌。
傅總經理欣然答應。
卧室的香薰燈被換了新的精油,從花香變成了檀香木調。
更硬朗,更獨特,也更清冽。
是長大后才懂欣賞的味道。
而相比起莫琰的心事重重,唐夏這幾天倒是輕鬆了許多。在說出Nightingale的真相,又得到吳梅的承諾后,他整個人都像是卸下了一座心頭大山,很有幾分「煩惱一掃光」的神清氣爽。
「沒想到事情這麼容易就能解決,那我們之前倒是白擔心了一場?」李大金丟給他一根煙,「這位吳總辦起事來還挺向著你。」
「不是向著我,她凡事都以集團利益為主,這次我只是恰好站在利潤一邊。」唐夏糾正。
「那也行啊。」李大金說,「只要能幫上忙,你管她是出於什麼目的,總之對我們有利就沒問題.」
「我過幾天可能要帶著團隊出差。」唐夏噴出一口煙霧,「申瑋那頭怎麼樣了?」
「得,這還有一不穩定因素呢,我怎麼把他給忘了。」李大金說,「不過也真沒什麼好說的,他就天天待在那小出租屋裡,門也不出,全靠外賣活命。
我前天還去看過一次,剛好趕上毒癮發作,在那難受得滿屋子亂竄,但也沒見抽,可能真戒了。」
「能戒乾淨嗎?」唐夏皺眉。
「能不能戒乾淨,這人你也不能再要了。」李大金提醒,「要我說,他還真不如接著抽,我連招呼都打好了,只要他一碰,立馬就能有警察叔叔上門提供服務,給他再弄進去。」
「能戒了總是好事。」唐夏抖落煙灰。
李大金一樂:「戒了算什麼好事,戒了也是一禍害,將來還不是得靠著你養,要我說,他戒不了才是好事,戒不了,他就不是你的麻煩,而是黨和人民政府的麻煩。」
「要是申瑋能徹底戒毒,能保證不惹事,我養他一輩子還真沒問題。」唐夏把腿架上茶几,「算了,難得輕鬆一天,這件事以後再說。」
李大金嘴角一扯,很想補一句,自己天天泡在酒吧里,吸煙人員見得多了,能徹底戒除的,真沒幾個。
普東山的新店已經基本完工,這天莫琰在內場巡視了一圈,出門就被保安拉住,說顧助理,對面有個人一直在偷偷摸摸拍我們的大樓,都半個小時了也不見挪窩,要不要去阻止一下?
「這一片綠嘰嘰的安全網,有什麼好拍半個小時的?」莫琰有些納悶。
「對啊,我剛開始也覺得沒什麼好拍的,就沒搭理,可他也拍得太久了。」保安一指,「喏,就是那個人。」
莫琰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,街對面果然站了一個中年男人,看起來五十歲左右,穿著一身登山裝,倒扣著棒球帽,混搭得不羈又毫無章法,但勝在實用。
蔣山調整了一下相機焦距,原本想讓背景更加虛化,鏡頭裡卻突然闖進來了一個人。
莫琰說:「這位先生?」
聲音近在耳邊,蔣山被嚇了一跳。
「您是在拍我們的商場嗎?」莫琰問。
「我在拍那些綠網。」蔣山把相機放下來,說完又覺得對方可能無法理解,於是補充道,「有一種即將毀滅的地獄蒼涼。」
莫琰提醒:「這位先生,我們的商場還沒開業。」什麼就「即將毀滅的地獄蒼涼」了,哪怕唱一首喜洋洋呢,也比說話強。
「我是說綠色的安全網很蒼涼,很悲觀。」蔣山比劃了一下,「它們和商場沒有關係,拆掉之後,就換另一個地方繼續悲觀。」
這世界上有一種人,天生就能把各種無稽而莫名其妙的事情,都說得充滿道理和正義感。
這種人要麼做思想品德的老師。
要麼加入非法傳銷組織。
莫琰打量了一下眼前的人,和老師差得有點遠,下一刻就從褲兜里掏出一瓶安利讓你了解一下,倒是很有可能。
於是他往後退了一步,好心提醒那邊的井蓋有些松,偶爾還會一百八十度翻個面,您拍照的時候千萬留心腳下別踩空,我就先走了。
蔣山點頭道謝,在他往回走的時候,順手按下了快門。
春雨初停的街道,龐大的綠色建築,和陌生的年輕人。
他很喜歡這幅作品,打算帶回自己的藝術長廊。
兩人誰都沒有把這場短暫的交談當成一回事,直到吃晚飯的時候,神奇地再度相遇在小麵館。
蔣山說:「咦,這麼巧。」
莫琰能順利認出對方,全靠相機和那件破了個洞的掉色耐克。
「你是本地人吧?」蔣山一邊攪面一邊稱讚,「這普東山的天氣可真是好,空氣也好,我在山裡待了一周,差點捨不得出來。
「我不是本地人,只是在萬達工作。」莫琰笑笑,「但我同意你的觀點,普東山確實風景優美。」
「萬達最近生意怎麼樣啊?」蔣山隨口問。
莫琰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親切領導式的聊天方法,只好回答,挺好的。
「最好的還是女裝吧?」蔣山又給他要了瓶可樂,「哪幾個牌子?」
莫琰略微狐疑,他原本以為自己已經是最爛的商業間諜了,沒想到還能有更爛的,一罐可樂就想換取情報。
於是他說:「美麗小羊。」那是一個風雨飄揚的可憐羊毛衫品牌,業績月月倒數,目前正在撤櫃的邊緣瘋狂試探。
蔣山倒是深信不疑,心想,果然太太平時都是騙人的,說什麼凌雲的Nightingale業績最好,人家商場的人都說了,美麗小羊。
這家小店是個川味館子,為了迎合本地人嗜甜的口味,面澆頭都做過改良。
莫琰很喜歡,蔣山卻不滿意,他嘗了沒兩口,就叫過老闆,說要一碟泡菜上面舀一勺辣椒粉,切一把小米辣,
挑最嫩的小水蔥切碎,把菜籽油在鍋里先燒熱,再涼到剩下八成溫度,一併澆在泡菜作料上。
莫琰聽得肅然起敬。
「油千萬別多。」蔣山繼續叮囑,「就那麼一小點,你懂吧?」
對於食客的獨家定製,老闆臨時開價:「一盤二十。」
蔣山照著八折砍:「三十兩盤。」
老闆很爽快,沒問題。
等他走後,蔣山小聲對莫琰說,這兒不行,有空你去川蜀地的小館子吃幾頓飯,除了服務員固執地不肯說普通話、溝通稍微有些困難外,面和泡菜都是絕味。
「您是專業的攝影師嗎?」莫琰問,「聽起來好像去過很多地方。」
「是,我一直在外面,前段時間剛剛接到臨河鎮政府邀請,去拍了青煙水鄉的宣傳照片。」蔣山打開相機給他看,「喏,這可是好地方,我拍的時候還挺不忍心。」
屏幕里的小鎮沉睡在水霧裡,灰瓦白牆上染著朝陽的金。
「真漂亮。」莫琰稱讚,又有些疑惑,「為什麼會不忍心?」
「你之前沒聽過臨河水鄉的名字吧?這地方還沒開發呢,純樸安靜極了。」蔣山說,「我乾的活就是在破壞這份安靜,當然不忍心。」